以下文章來源于澎湃新聞 ,作者澎湃新聞
昏暗的舞臺上追光漸漸亮起,鼓槌敲擊兩下劃破寂靜,日本歌手愛繆彈著吉他唱起 " 離別即將到來,為其中的意義而憂愁。" 她身后屏幕上,1000 名 17 歲至 20 歲的日本青年在線齊聲放歌。
今年 2 月剛滿 18 歲的石本唯作為 1/1000 參與了日本廣播協會(NHK)3 月舉辦的 "18 祭 " 歌會,當唱到 " 你成為大人之后,會經歷戀愛,在遇見命中注定的人之前,也許會不斷受傷 " 時,她止不住地流淚。
4 月初,石本唯將離開家鄉宮崎去東京讀大學,她說," 從小的印象是 20 歲才算作大人,在 18 祭歌會上唱歌時百感交集,‘長大’好像一瞬間的事情。"
2018 年日本《民法修正案》獲得通過,將成人年齡從 20 歲下調至 18 歲。2022 年 4 月 1 日該法案正式實施,石本唯成為令和時代第一批 18 歲成年人。
這是日本從 1876 年作為現代國家誕生后,時隔 146 年首次調整成人年齡。在少子高齡化背景之下,年輕人被寄望于在社會、經濟方面發揮積極作用。
盡管 18 歲成年在世界上已成為主流,但對于恪守傳統的日本人,持續百余年的制度發生變化,沖擊著年輕人和整個社會的固有觀念。
許多 18 歲、19 歲的日本年輕人迫不及待享有成年人的 " 特權 ",例如辦理信用卡和十年期護照,報考律師、醫師執照。但是他們在未滿 20 歲的情況下仍然不能喝酒、抽煙、賭博等。
"18 歲和 19 歲年輕人可以自己決定結婚甚至是做變性手術,卻因健康影響而被禁止喝酒抽煙,很令人困惑。" 石本唯說,比法律更難更改的是人們的陳見。
文 | 陳沁涵 澎湃新聞記者
本文轉載自澎湃新聞客戶端,原文首發于 2022 年 4 月 1 日,原標題為《特寫|日本下調成人年齡:自由與限制的扭曲現實》,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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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尋實感
" 你怎么定義大人?"面對這個問題,石本唯沒有立即回答,而是提到日本藝人北野武對 " 大人 " 的理解——想起年少輕狂做的荒唐事而感到可恥的時候,應該就覺得自己變成熟了。
北野武上述言論出現在多年前的日本某啤酒廣告中,石本唯對此深表贊同,笑言 " 對照這個標準,我還要多嘗試一些事情才行啊。"
石本唯成長于宮崎縣一個小鎮,初高中就讀于寄宿制中學,習慣了集體生活,從校服、餐食到課后活動,她的青春和班上每個同學都一樣,很長時間都為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而困擾。
因為喜歡歌手愛繆而學會了彈吉他,石本唯即將入學東京一所音樂院校,但是她不確定音樂于她而言是愛好抑或是未來的事業。" 對成為大人還沒有實感,我沒有過戀愛經歷,沒有一個人旅行的經歷,沒有自己賺過錢…… "
為了找到所謂的成年人 " 實感 ",石本唯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是辦一張信用卡。
由于中學時銀行卡的每一筆消費記錄都會被父母知曉,石本唯經常因網購受到干涉而與母親爭吵,擁有一張自己的信用卡是她長久以來的愿望," 先消費后還款,這才是成年人的生活,不需要為花錢做出解釋,即使不合理也沒關系。"
日本時事通信社 3 月初援引一項民調報道稱,日本 18 歲和 19 歲年輕人對于下調成人年齡后最關心的事情是 " 申請信用卡 "。但與此同時,超四成受訪者對理財問題感到不安,擔心被卷入金錢糾紛。
今年 2 月結束大學入學考試之后,石本唯就在了解信用卡辦理以及借貸的門檻和限制,因為她想要進行美容整形,這需要一大筆錢。
石本唯一直認為自己的‘團子鼻’很丑,拍照都戴上口罩,高二時她曾與家人商量做美容整形,父母卻以團子鼻很可愛為由拒絕。因此早在 2 年前她就開始計劃,等到成年之后去做手術。
通過網絡咨詢了東京多家診所后,石本唯了解到鼻尖手術至少需要 40 萬日元(約合人民幣 2.1 萬元)手術費,術后還需要護理費用,雖已查詢到有銀行開設了小額美容貸款項目,但她不知道僅靠打工收入是否能按時還款。小診所可能更便宜一些,但石本唯也絕不敢用臉來冒險。
東京品川一家美容外科診所透露,近幾年做美容整形手術的客戶中, 20 歲以下年輕人不算罕見,未成年人如果沒有得到父母簽署的同意書,診所不會對其進行手術。" 成年年齡降低到 18 歲之后,我們依然會建議 18 歲至 20 歲的年輕人和父母商量之后做出決定,再小的整形手術也有風險,而且遇到不正規的診所,可能會遭遇欺詐事件。"
日本多個地方政府網站 3 月紛紛發布成年年齡下調相關的欺詐警示指南,還為 18 歲年輕人專設了消費和法律糾紛的咨詢熱線。宮崎縣當地電視臺 3 月 29 日播出的節目中,多名家長表示很擔心孩子 18 歲能否對自己的生活負責,認為貸款、租房等事還是和父母商量為好。
但在石本唯看來,上述擔憂都是多余的," 全球大多數國家的年輕人都在 18 歲邁入成年,日本已經晚了這么久調整年齡?;迳倥魇笚?13 歲就已獲得奧運冠軍,柳樂優彌 14 歲就獲得戛納影帝,少男少女們不僅有自己的判斷力,還可以做得比大人更好。"
在交談中,石本唯對成人世界的興奮感遠勝于不安感,她既不認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,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孩子。" 國家將成年年齡降低 2 歲,這兩年更像是成年過渡期,給我們找尋實感 "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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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綁傳統
18 祭歌會結束后,石本唯又回看了數遍現場視頻,久久不能平靜。" 很遺憾因為疫情不能到現場,但我通過這一首歌和‘ 18 歲世代’(17 歲至 20 歲)的所有人產生了共鳴,這就是我的成人式了。"
日本將成人年齡調整到 18 歲,但絕大多數地區仍然決定在每年 1 月 10 日 " 成人之日 " 當天為 20 歲年輕人舉辦成人式。石本唯的家鄉宮崎縣也是如此,但是她不準備再參加 2 年后的成人式。
而伊賀市是極少數決定舉辦 18 歲成人式的地區,今年 3 月剛從當地一所高中畢業的永田果央堅決反對,并參與簽署了聯名反對書。
"20 歲成人式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儀式,和婚禮一樣重要,是一生的回憶。"永田果央 3 月 27 日對澎湃新聞說,伊賀市從 2024 年開始每年 5 月舉行 18 歲成人式,這意味著今年滿 18 歲的她將失去兩年后參與 20 歲成人式的機會。
日本內閣府 2019 年對 16 歲至 22 歲的年輕人施行民調,結果顯示超七成受訪者希望成人式仍在 20 歲時舉行,這已成為民間的一種習俗。永田果央和當地一些高中生及家長都希望伊賀市維持 20 歲成人式的傳統,為此寫下反對文書,并收集了 7000 多人的簽名,近日遞交給了市政府。
" 幾年前看到姐姐從大學回來,穿上振袖(和服中的一種)參加成人禮,和她的高中同學聚會并且第一次喝酒,非常羨慕。" 永田果央說,更改成人禮年齡和時間后,5 月的天氣不適合穿振袖,而且大學開學 1 個月就要返鄉,時間也很難協調,會讓很多人錯過這個值得紀念的儀式。
永田果央從小就聽家人說過 " 冠婚葬祭 " 的傳統,其中 " 冠 " 就是成人式,家中還擺放著姐姐在 20 歲成人式上和母親的合影。她認為,成人年齡下調至 18 歲不會影響生活和自我判斷,只是法律條款上的修改,但可能對一些傳統文化造成沖擊。
日本對成人年齡的認定要追溯到明治年間,1876 年太政官布告寫明滿 20 歲為成人,而后一直沿用。據《產經新聞》報道,日本法務省曾表示,在 19 世紀許多國家將成年人年齡定為 22 歲或 23 歲,但日本人的精神年齡相對更高,因此將成年年齡定為 20 歲。
日本《國民投票法》2014 年進行修訂,將擁有投票權的年齡由 20 歲下調至 18 歲,此舉使下調成年年齡的討論更加活躍,最終促成民法修訂。
" 相信在很多日本人心中,根深蒂固地認為滿 20 歲才是大人。" 永田果央說道。
日本上智大學名譽教授、開發教育協會理事田中治彥對澎湃新聞表示,日本人很難扔掉舊的傳統,例如一般家庭都會慶祝 "753"(孩子 7 歲、3 歲和 5 歲時舉辦的儀式),而在 20 歲舉行成人式已經持續了 70 多年,很難改變。20 歲成年與日本一系列儀式、觀念和傳統牢牢捆綁在一起,人們需要時間來改變。
" 在日本乃至東亞,親子關系非常緊密,父母希望和孩子永遠在一起,和歐美相比年輕人的自立意識不高。"田中治彥指出,學校教育的重點仍然集中在 " 應試 ",而不是培養學生成為一個有擔當的大人,這已經不能滿足令和時代的要求。在參與政治生活和承擔社會乃至國際責任方面,日本年輕人做得還不夠。
據《每日新聞》報道,由于民法修訂成年年齡,明年 4 月開始日本高中教科書更新版本,將充實有關社會、政治議題的內容,反映國家形勢和時代動向。
" 日本年輕人在社會和政治生活中的參與感低,不應該只在年輕人身上找原因。" 永田果央說,像成人式舉辦問題都不能好好聽取年輕人的意見,更何況是地方和國政選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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徘徊世外
包括永田果央在內的數千人給伊賀市遞交聯名書之后,伊賀市長回應不會更改決策,這個結果雖然在很多人意料之中,仍舊令人遺憾。
永田果央說,在成人式聯名書上簽名可能是她第一次參與公共事務,因為這與個人利益休戚相關。" 我平時和同學聊天一次也沒有聊起過嚴肅的政治問題,今年開始雖然擁有了選舉權,但不論投給誰都不會有什么改變吧。"
永田果央的政治冷感言論是日本 " 銀發民主 " 的一種側面反映。
8 年前日本就已將選舉投票年齡從 20 歲降至 18 歲,以鼓勵年輕人參與政治,但見效甚微。該國總務省的統計數據顯示,2019 年參議院選舉中,20 至 30 歲選民投票率僅 30.43%,不及 60 至 70 歲選民投票率的一半,18 歲至 19 歲選民的投票率則比 20 多歲年齡層更低。
研究政治意識論的埼玉大學教授松本正生撰文指出,很多日本年輕人對政治抱有消極的印象,需要有機會在現實中接觸政治家,以提高政治參與度。
" 即使政權更替政府也不會有什么改變,所以不如維持現狀避免混亂。" 名古屋法學法學部在讀學生松本大樹 3 月 29 日對澎湃新聞說,他受到父親的影響,經常閱讀政治新聞,但是對西方政治更感興趣。
問及原因,松本提到一個細節," 電視畫面播放國會會議畫面時,經常有政治家在打瞌睡或者交頭接耳,給人的印象很差。而且,日本的政治決策主要取決于政治家的意志,而非國民的意見,年輕人缺乏參與政治的動力。"
東京工業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西田亮介對澎湃新聞分析說,在老齡化社會,年輕人所掌握的少量選票對選舉結果的影響確實非常小,而且學生時代更強調融入集體,年輕人很少有機會去思考個人該如何去改變社會現狀。為改善現狀,學校應該加強 " 主權者教育 ",讓他們更積極融入社會。
所謂 " 主權者教育 ",是指教育年輕人把國家和社會的問題當作自己的問題來看待,自行思考和判斷。松本大樹稱,他曾在學校參與過一次 " 模擬市長選舉 " 活動,是主權者教育的一種實踐模式。
當時,他在模擬選舉中扮演一位候選人,為了提出更切實的施政方案,去拜訪了學校周邊的一些商戶和居民。松本說," 在交談中,大家說出很多真實的訴求和期待,但我對于他們提到的商業扶持政策、育兒福利等問題非常陌生,意識到如果只是日常簡單瀏覽新聞,仍然可能和社會脫節。"
西田亮介指出,在少子化加劇的背景下,父母對孩子提出更高的要求,孩子們將滿足父母的要求作為生活的準則,在進入大學之前很少有機會深入思考自己的想法,更難去關注社會和政治,進而演變為狹義的個人主義。讓年輕一代更有擔當,下調成年年齡只是一個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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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面未知
在年輕人 " 提前 " 成年被寄予期待的同時,隱憂也隨之而來。
在日本大都市的繁華街區,游走在法律邊緣的 "JK 經濟 " 已成為公開的秘密,即女高中生為男性顧客提供服務,例如聊天、散步、按摩等,有時候服務 " 越線 " 則會涉及性交易或成人影片拍攝等非法行為。
" 被星探搭話了嗎?"" 被陌生男子邀約了嗎?"3 月上旬的夜晚,在東京歌舞伎町的街道上,日本終止色情和性剝削支援組織 PAPS 理事長金尻和幾名組織成員試圖與逗留的女高中生攀談,呼吁遠離風俗業。
金尻對澎湃新聞表示,近幾年有不少女高中生在涉足 JK 經濟后被勸誘從事泳衣拍攝,也有被強行要求出演成人影片,受害事件不斷。" 現在高中生物欲較高,社交平臺上盛行攀比,女高中生對化妝品和名牌包的渴求很普遍,容易受到錢財誘惑,迷失自己。"
過去,未滿 20 歲少女如果被騙拍攝非法影片,可根據日本民法中規定的 " 未成年人取消權 "(合約在未經當事人父母同意的情況下簽署,原則上可取消),來阻止影像商品的流通。但是成年年齡下調后,上述法律不再適用,成人影片受害者或趨于低齡化。
日本立憲民主黨議員鹽村文夏 3 月 28 日在參議院決算委員會上再次強調,成年人年齡下調,"18 歲高中生將被解禁出演成人影片 ",需要立即對此采取法律措施。
成人年齡變化帶來了法律上的諸多爭議,為未成年人提供特殊保護的《少年法》也再度成為焦點。4 月 1 日開始,《少年法》的適用對象不變,仍然是未滿 20 歲人群,但 18 歲和 19 歲被界定為 " 特定少年 ",犯罪后所受的懲處將更接近于成年人,并且一旦被起訴就不享有匿名報道的保護。
日本律師聯合會提出,應該慎重討論實名報道 " 特定少年 ",此舉將導致有案底的少年難以回歸社會。而也有一些法律界人士希望以此手段強化青少年的責任感,抑制少年犯罪。諸如此類爭議折射出日本社會對待低齡少男少女的矛盾心態。
日本 18 歲、19 歲人群雖已被劃歸成年人的隊列,但在法律和社會層面似乎都沒有徹底將他們與成人一視同仁,當事者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顯得惴惴不安。NHK 3 月 27 日發布的民調顯示,日本 18 歲和 19 歲受訪者中近一半人對于成年年齡下調表示 " 不安 "。
田中治彥認為,日本年輕人對身份轉換時的不安很大程度源于社會環境,從平成時代進入令和時代,經濟不振、貧富差距拉大,人與人日漸疏離,對社會的安心感逐漸褪去,這樣的壓力迫使越來越多人成為 " 草食青年 "。如果到 20 歲還沒有作為大人的自覺和常識,是精神低齡化的表現。
作為家長,居住在大阪的全職主婦市川女士心情很復雜,她的長子明年將滿 18 歲," 希望他能探索成年人的自由,去做想做的事情,這樣的自由也與責任相伴,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就好。不論多少歲,都有不成熟的一面,勇敢面對自己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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